云南冬天的树林
在冬天,云南的树一片苍绿。无论是叶子阔大的树,还是叶子尖细的树,抑或叶子修长的树,都是绿的,只是由于气温不同,所以绿色有深有浅,有轻有重。从云南群山的某一座山峰往下望去,只见一片葱茏,这时已是12月底,一点冷落的迹象也没有,偶尔的有些红叶、黄叶从这里那里冒出来,使山林的调子显得更为暖和。一直到3月份,这无边无际的绿色也不落去,它直接在树上转为了春天的嫩绿。
在冬天的云南,要获得一种史蒂文森所谓“冬天的心境”很不容易,要见着“在冬天,乌鸦和雪”这类实况,得往北方走,越过许多绿色的峡谷和永不结冰的大河,一直到进入北纬25°的附近。云南的冬天没有通常诗歌所惯写的某些冬天意象,在这里,冬天这个时间概念所暗示的只是一种教科书上的文化,一个云南口音的罗曼蒂克小诗人幻觉中的小矮人和白雪公主;一个来自外省的漫游者所讲述的关于暴风雪和蓝胡子的传奇故事。在云南,“冬天”这个词和正在眼前的具体事物无关,它甚至和棉袄、围巾这些北方的抢手货无关。
然而,树叶同样会在云南死去。
树叶永远,每一个月份都在死去。在最喧嚣、最明亮、最生机勃勃的春天,你也会看到一两片叶子,几百片叶子,从某棵树上不祥地落下来,但你永远看不到它们全体死去,看不见它们作为集体,作为“树叶”这个词的死亡。常常是,它们在每一个季节都活着,在云南所有树木的树冠的附近,保持着绿色,像永远丧失了飞翔功能的鸟群。死,永远只是单个的,自觉自愿的选择。时间并不强迫树叶们在预定的时刻(冬天)一齐死去。每一片叶子的死亡,仅仅是这片叶子的死亡,它可以在任何年代、任何季节、任何钟点内,它并不指望自己的离去同时也是一整个季节的结束。因此,死亡本身是一次选择。连绵不断的死亡和连绵不断的生命在云南的每一个季节共存,死去的像存在的一样灿烂而令人印象深刻。这就是为什么在云南冬天的山中,忽然看到一簇色彩斑斓的红叶,人会感到触目惊心、热泪盈眶。
一片叶子的落下就是一次辉煌的事件。它忽然就离开了那绿色的属性,离开了它的“本质”,离开了树干上那无边无际的集体,选择了它自己内在的、从未裸露过的深红或者褐黑。它落下来,从本该为世界所仰视的地方,落到会被某种践踏所抹去的地方。它并不在乎这种处境的变化,它只是在风来的时候,或者雨中,或者随着一只鸟的沉浮,一匹兽的动静,在秋天或者夏天,在黎明或者正午,在它自己的时间内,这片树叶忽然就从那绿色的大陆上腾飞而起,像一只金蝶。但它并不是金蝶,它只是一片离开了树和绿色的叶子,它并没有向花朵炫耀自身,进而索取花粉的愿望。
它只是要往下去。不论那里是水还是泥土,是石头还是空地。一片叶子自有它自己的落下。这不是一块石头或一只蜂鸟的落下,不是另一片叶子的落下:它从它的角度,经过风的厚处和薄处,越过空间的某几层,在阳光的粉末中。它并不一直向下,而是漂浮着,它在没有水的地方创造了漂浮这种动作。进入高处,又沉到低处,在进入大地之前,它有一阵绵延,那不是来自某种心情、某种伤心或依恋,而是它对自身的把握。一片叶子的死亡令人感动,如果这感动引起了惆怅或怜惜,那么此人就不懂得云南的树叶。他是用北方的心境来感受云南了。实际上,死亡并不存在,生命并不存在。存在的只是一片叶子,或者由“叶子”这个词所指示的那一事物,它脱离了树和天空的时间,进入了另一种时间。在那儿具有叶子这种外形的事物并不呈现为绿色,并不需要水分、阳光和鸟群。它是另一个时间中的另一种事物。
没有人知道这些树叶是何时掉下来的,世界上有无数关于树和森林的书,但没有一本描述过一片叶子的落下。在那些文字里,一片叶子只是一个名词和些许形容词的集合体,没有动词,每个人都看见过这些树叶,一片叶子的落下包含多少美丽的细节啊!然而永远不会有人听见一片树叶撞到风的时候的那一次响声,就像在深夜的大街上发生的车祸,没有目击者,永远没有。一切细节都被抹去,只被概括为两个字“落叶”。这些被叫做“落叶”的东西,看上去比栖居在树上的年代更为美丽悦目,没有生命支撑的花纹,凝固在干掉的底基上,有鱼的美,又有绘画的美;由于这些美来自不同时间内的单个的死亡,因而色彩驳杂、深浅不一,缺乏某种统一的调子,它们的丰富使“落叶”这个词显得无比空洞。“落叶”是什么?没有落叶,只有这一片深红的或那一片褐黑的,一个诗人永远想不出用什么意象来区别、表现它们,这景象在文学史上像“落叶”这个词一样空白。
冬天,当整个世界都被北方那巨大的整体的死亡所笼罩,当人们沉浸在对乌鸦、雪和西风的体验或回忆中,在云南,有几片叶子在12月31日下午4点10分51秒落下。它们所往不同,一片在山冈的斜坡上,一片在豹子洞穴的边缘,有两片在树的根部,还有几片,踩着风梢过了红色沼泽。
在云南冬天的树林中,心情是一种归家的心情。生命和死亡,一个在树上,一个在树下,各有自己的位置。在树上的并不暗示某种攀登、仰视的冲动;在树下的并没有被抛弃的寂寞。在这美丽、伸手可触的林子中,唯一的愿望就是躺下。躺下了,在好日子,进入林子深处,在松树叶或者老桉树叶的大床上躺下,内心充满的不是孤独、反抗或期待(期待另一个季节),不是忍受,而是宁静、自在、沉思或倾听。
躺在那儿,仰望散漫在树干和叶子之间的光束和雾片;仰望在树叶间露出的斑斑蓝宝石天空,像处于一簇水草底下的虾,周围、上下全是树叶,生的和死的同样丰满、同样拥挤、同样辉煌。松开四肢、松开肺、松开心脏和血管,松开耳孔、鼻孔、毛孔,让树皮的气味,汁液和草浆的气味,马鹿和熊的气味,松鼠和蛇的气味灌进去,在没有声音的地方,倾听无以命名的声音。有什么在落叶上“沙沙沙”地走,没有脚踵地走,那“沙沙沙”也不是声音,不能模仿,不能复述,只能倾听。你最后连倾听也放弃了,你进入到那声音中,和那声音在一个内部,你像你身子下面那黑暗中的土层一样,和根,和根周围的土、水、昆虫在一起。你们并没意识到“在”,只是在着,在那儿,冬天,山中的某处。
躺在那儿,望着蚕豆那么大的黑蜘蛛在你眼前一寸许的地方做网,比较着它的那些腿哪一条更长些。奇怪的虫,它怎么能支配那么多腿?它似乎永远想把这个世界网罗起来,它们把一切都当成鱼了。
在没有任何依托的地方,沿着一根丝,爬过来,再爬回去;这绝对是一个攀援绝壁的勇士的高难动作。那丝的一头来自一丛牛蒡花的刺毛上,另一头则搭在一棵榉树的树皮缝中,我的眼睛看不见它是如何把那根丝在树上打结的。世界上有些地方,看是无能为力的,想象也不能抵达。它们居然在无人能计算的时间内做出了一顶降落伞那样的东西,它像伞兵一样居于正中,并不落下,自足自在的昆虫,守着它那一份很小的天堂,一动不动。
躺在那儿。看一只并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在偷看它的鸟,这只鸟你从未见过,你或许在书上读过这些鸟的名字,但你不知道它的名字是那些中的哪一个。这并不妨碍你看这只鸟,从未有一只鸟在你生命那么近的地方待过。它就在你头上。一棵老橡树垂下来的枝上。伸手你就能捕捉到它,但你不会伸手。你被一个生命的自在所震慑。那是最无作为的自在。这是一只小姑娘似的鸟。它梳头,打开翅膀,跳跳,把头靠在羽毛上休息,它还听了听,一只小鸟听到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?这个念头令人不快,但很快就过去了。看一只鸟怎样生活,毕竟胜过看一出舞剧或者话剧。这儿不需要鼓掌,不需要评论,没有判断的压力,不是对智力的考验。它要的,只是看。看它怎样一蹬树枝,腾飞而去;看它最终能飞多高;看它怎样再次从树叶中钻下来;看它再次回到那儿。这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,和那个被称为“鸟”的东西毫不相干。
躺在那儿,看看蚂蚁的生活场景,它的城市、街道、广场、工地和车站。看看这个共和国的社会秩序和社会风俗。如此广阔的世界,这些黑色公民只安居于它们那一只碗那么大的地盘,并且生活得如此紧张、如此勤奋,我永远看不见一只睡到12点才起床的蚂蚁。我看见它们运送粮食,那是一项怎样伟大的工程!如果作为一个巨人在埃及的天空上看埃及人建金字塔,那情景也不过如此。没有什么其他的团结能比一群蚂蚁的团结更具有“团结”这个词所包含的全部意义。这些有着严密的组织和秩序的小生灵,在树林里到处可见,你不知道它们在忙些什么,那些小脑袋里都是些什么念头,你有时觉得自己的脑袋太大了,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顾虑、负担、杂感;但是一旦目睹了蚂蚁社会那些神圣的仪式,人会丧失思想的愿望。仿佛成了蚂蚁群中的一个,你开始爬行,虽然不动,但一种爬的快感占有着你的皮肤和神经,睁眼看看,发现你已被成千上万的蚂蚁作为拓展了的西部疆域,占领了。
躺在那儿,看光。看光怎样渐次向事物的西部移去,直到它们全被磨秃,最后只剩下一些蓝色的绒毛,布满树干和天空。星子在云南树林之上的冬天里,地开始潮湿,不能躺了,站起来,顺明月底下的山林漫步,到处是童话般的小光。这包括萤火虫和不同物体对月光的回应,一切事物的形都丧失了,只有光在不同的亮处、明处、晦处、暗处,不同的方位,把原来已被命名的事物打散,组合成一些圆的、方的,看上去像是一些新事物的轮廓。
心中充满命名的兴奋和喜悦,把一群最坚硬的岩石叫做羊群,把一棵孤立的马尾松叫做堂吉诃德先生,这不足为怪,这不是浪漫者的小名堂、小幻觉,因为是被光的变化欺骗了,这是令人愉快的错觉。有时候,光会沿着一棵长满苔毛的老树的脊背溜下,像一只金色绒毛的松鼠。而真正的松鼠却看不见,它们隐身于大群的黑暗中,混迹于一堆看上去像老虎的东西中。看已置于错觉的位置,听却仍然保持着对事物的区别。那是一只松鼠在咀嚼,那是一只猫头鹰在啼叫,那是一只山鸡的嗓子,那是一头麂子的步子。但在最黑暗的林子里,听也会茫然不知所措。那个东西窜过树林,它的边缘和大地上的其他事物摩擦、碰撞的声音是令人惊惧的,那种速度,那种力量,那种敏捷,那种无拘无束、无法无天,那生命比你更强大、更自在、更无所顾忌,你的听觉全被恐惧和自卑所占据。人的本能使你放过了某种真正的声音,你听错了,你听见的是你自己的顾虑重重、疑神疑鬼和一颗疲弱不堪的心在跳动。你现在露出了真相,这个被你描述、赞美了一天的树林,现在像一个陷阱,到处是隐伏着危险的洞穴。
那时候才21点,你的离去使树林的真相永远被隐没。回头望望,那一片耸起在星夜中的黑暗的东西,是你无以言说的东西。
但它在着,不需要言说。它在那儿,云南12月份的天空下。那时,世界的思想里充满了寒冷和雪。而它在那儿,在世界的念头之外,在明朗的高处,结实、茂盛,充满汁液。在那儿,阴暗的低处,干燥、单薄、灿烂而易碎。在那儿,云南的冬天,那山冈上的树林上。
1991年